出神
他回过神,孩子在哭,电视在响。
妈和老婆正看着对方。
一滩粘稠的面汤冒着热气,
一半被地毯吸走,一半在地上流动,
一只青花瓷碗,碎成几瓣,躺在一边,
是妈最喜欢的那只。
“你干什么?!”
妈问。
老婆没说话,
扔下奶瓶,把孩子放到沙发上,
抽了几张纸,开始擦自己的衣服。
妈抬起头,盯着老婆。
他低下头,看向孩子。
孩子仰面躺在沙发上,
嘴一张一合,四肢晃动,哇哇地哭,
脸憋得通红,皱成一团,像只猴子,
口水顺着嘴角流出来,
一直流到脑后,流到沙发上。
他抱起孩子,拿起奶瓶,
轻轻地走进卧室,关上门,
客厅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。
***
他抱着孩子,坐在窗边,
试着用奶嘴堵住孩子的嘴巴,没能成功。
孩子一直哭,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。
防空警报在窗外响起。
声音越来越大,声调越来越高,
孩子哭得越来越凶,手脚乱蹬。
“不怕不怕,是演习,假的假的,
没有坏人要来,不怕不怕。”
他放下奶瓶,两手抱着孩子,左右晃动着。
如果是真的呢?他想,
如果是真的,炸弹落下,
尸横遍野,身首异处。
如果是真的,楼毁人亡,
废墟中抱着孩子只剩一半的身体,
远处的碎砖头下压着自己的大腿,
脸上沾着条条血迹和破碎的肠子,
裂开的奶瓶在扬起的灰尘中散着余温。
如果是真的,震到耳聋,一片安静,
炸弹安静地落下,地面安静地裂开,
自己安静地死去。
第二声防空警报响起,
声音越来越大,声调越来越高,
孩子哭得更凶,客厅里传来了老婆的哭喊。
***
第三声防空警报结束的时候,
一切都安静了下来。
孩子不哭了,含着奶嘴,一下一下地吸着。
客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,
收拾碎碗时的碰撞,清理地板时的摩擦,
穿着拖鞋走路的踢踢跶跶。
过了一阵,老婆推门进来,
坐在他旁边,看着孩子,没有说话。
他把孩子递到老婆怀里,
老婆接过孩子,走出了卧室。
他看着窗外灰灰蒙蒙的天空,
和对面楼上密密麻麻的窗户。
窗户里面,大人走动,小孩打闹,
老人颤颤巍巍晾晒衣服。
天台上,一张被遗忘的床单,
狰狞着,随风狂舞,
好像要挣脱衣夹的束缚,
然后飞起,或者飘落。
***
客厅里,妈喊叫了起来,
听不清是什么,
接着是摔门的声音。
他走出卧室,
妈坐在地上,手指着门,
脚上只有一只鞋子。
“她抱着我孙子跑了!”
他打开门,冲出去,
只看到老婆的背影,
消失在步梯拐角处。
等他追到天台上的时候,
老婆已经站在围栏边沿。
水泥堆砌的围栏,很厚,很高,
但也不是无法翻越。
老婆站在那里,右手抱着孩子,
左手按在水泥围栏宽厚的表面上,
转过头看着他,说:
“别怪我,我不能让宝宝这样活下去。”
然后老婆左手用力,向上一跳,
想要坐上围栏台面,但是没能成功。
他冲过去抱住老婆、抓住孩子,
扭动着一起倒在了地上。
老婆孩子放声大哭,
他泪流满面。
***
他坐起来,扶起老婆,
老婆抱起孩子。
“要不……我们搬出去住吧?”
他问。
“为什么?”
老婆盯着他,他低下头。
“为什么是我们搬出去?
房产证上写的是我们的名字!
死了都要还房贷的是我们!
这是我们的家!
为什么是我们搬出去!?”
他不敢再说什么。
“我现在就下去告诉她,今天她必须走!”
老婆抱起孩子,向楼下走去,
他抢步走到前边,说:“让我先去跟妈说,好吗?”
他带老婆到楼下的咖啡店坐下,
自己回到了家里。
***
妈不仅没有歇斯底里,而且满口答应:
“我也早该搬出去了,你让她回来吧,
我现在就收拾。”
把老婆接回来,妈说已经收拾好了,
只有一个小包,妈说其它的东西先不拿。
老婆坐在沙发上,抱着孩子,
妈站在门口,提着小包,望着孙子。
“让我再抱一下孙子,行吗?”
妈看着他,一脸哀求。
他躲开妈的眼神,瞥向老婆,
老婆看着窗外,好像没有听见。
他走到老婆身边,
老婆叹了口气,把孩子递给了他。
妈放下小包抢步抱过孩子,
狠狠地亲着,口水沾满孩子的左脸右脸。
两分钟过去了,妈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,
抱着孩子在房间里晃来晃去,
轻声地哼着。
老婆站起来,走向门口,
伸出手,要从妈那里接过孩子。
妈背过身,好像没有看见,
孩子睡着了,妈轻轻地把孩子放到沙发上,站在旁边,
看着孩子的一呼一吸,胸口起伏,非常安静。
“走吧,别看了。”
老婆打开了门。
妈转过身,走向门口。
门大开着,
走廊里的报修过一万次的灯,在闪。
妈拖着腿,弯着腰,走得很慢,
像是在寻找,在等待,在犹豫,
在痛苦,在挣扎,在老去。
走了两步,停下来揉起了膝盖,
沙发和门口好像隔了十万八千里,
走完这段路需要花上一生的时间。
防空警报又响了。
声音越来越大,声调越来越高,
孩子惊醒,哭了起来。
妈忽然站直,冲向门口,呲着牙撞向老婆。
老婆后退两步,脚绊住门槛,摔倒在门外,
妈抓住门把手,砰地一声,关上了门。
***
“开门!”
老婆在门外大喊着。
“你不是要跳楼吗?去啊!
别整天在这装模作样的!”
妈把门反锁,然后用身体挡住把手,
“让我走?房子是谁买的?
房子是我出钱买的!”
“给!我!开!门!”
老婆一字一踹,门应声颤抖。
“妈!” 他伸手,试着推开妈,
但妈好像是粘在了门上一样,
身体随着老婆踹门的砰砰声震动着。
孩子哭得更凶了,在沙发上扭动着,
四肢摆动,像一只翻身不能的虫子。
第二声防空警报骤然响起,
穿透了空气,穿透了墙壁,
穿透了皮肤、肌肉和骨骼。
穿透了不知所措。
门口的墙皮,发霉起泡,簌簌掉落,
塌陷的嘴唇,喷着口水,一张一合。
厨房內,阳台上,花盆里,
一株绿植在风中挥舞着枯黄的叶子。
楼外,
一只塑料袋,在风中飘荡,
向上,向下,向左,向右,
没有悲伤的样子。
***
他把手从妈身上移开,
走过厨房,走到阳台,
轻轻地搬走一个个花盆。
第三声防空警报响起,
他抬腿,跨过围栏,
一跃而下。
微风拂面,一片寂静,
没有下落中耳边呼啸而过的风,
没有触地时身体瞬间撕裂的痛。
像一只塑料袋,飘荡着,
像一场梦。
***
他回过神,孩子在哭,电视在响。